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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简介:我叫陈铁柱,村里最壮的木匠,却只敢偷看卫生所的李秀禾。 暴雨天我救下她家落水狗,被她撞见浑身湿透的窘样。 村主任儿子当众笑我: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秀禾能看上你个破木匠?” 我翻出爷爷留下的古木工图谱,埋头三个月做出会“呼吸”的圈椅。 城里老板开价十万,我转手就捐给村卫生所——只求给秀禾添张问诊桌。 展销会上,我的家具被抢光,村主任儿子气得掀桌。 李秀禾抱着药箱冲我笑:“陈师傅,我家屋顶漏雨...能修吗?”

暴雨砸在泥地上,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子,噼啪作响,像无数小石子砸在土路上。天色阴沉得吓人,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,几乎要碰到村口那棵老樟树的树梢。空气里一股子土腥味,吸一口都呛鼻子。

我扛着几根湿漉漉的杉木料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。那木头被雨泡透了,死沉死沉,压得肩膀火辣辣地疼,雨水顺着我粗硬的短发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。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早就湿透了,紧紧贴在身上,又冷又沉,像裹了层冰凉的铁皮。

“真他娘的鬼天气!”我低声骂了一句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费力地把肩头的木料往上颠了颠,稳住重心。脚下的黄泥路滑得像抹了油,每一步都得踩得扎扎实实才敢往前挪。

刚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旁边,一阵微弱又凄惨的呜咽声,硬是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幕,钻进我耳朵里。

“呜……汪……”

声音又细又弱,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。

我猛地刹住脚步,循着声音歪头望去。浑浊的雨水正沿着田埂哗啦啦地往下灌,汇成一条浑浊的急流,涌进旁边那个平日里不起眼的排涝沟里。此刻那沟里黄汤滚滚,水面翻腾着枯枝烂叶,眼看就要漫过沟沿。

就在那翻滚的浑水里,一点棕黄色的毛皮在浊浪里浮沉、挣扎,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破叶子。

“ 旺财?”我心头一紧,脱口而出。那不是村卫生所李秀禾养的那条小黄狗吗?平日里总跟在她脚边,摇着尾巴,乖得很。

它的小脑袋猛地从浑浊的黄水里冒出来一下,又立刻被一个浑浊的浪头狠狠拍下去,只剩下几缕湿透的黄毛在水面挣扎着飘摇。那小小的身体在水流里拼命扭动,却像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摁住,眼看就要被冲进更深的沟渠下游。

那绝望的呜咽声被水声吞没,只剩下爪子徒劳地在水面刨动带起的水花。

“操!”一股血猛地冲上脑门,什么湿透的木头,什么沉重的工装,全被我甩到了九霄云外。我肩膀猛地一卸劲,那几根宝贝杉木“哐当”一声砸在泥水里,溅起老高的泥浆。

我甚至来不及脱掉那双笨重的、沾满泥巴的解放鞋,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排涝沟。冰冷的泥水瞬间没到了胸口,激得我浑身一哆嗦,牙齿都差点磕在一起。那水流比站在岸上看着还要急,带着一股蛮横的吸力,拉扯着我的腿脚。沟底的烂泥又软又滑,脚踩上去根本使不上劲,深一脚浅一脚,身体被冲得直打晃。

“撑住!旺财!别松劲儿!”我一边扑腾着往那团挣扎的黄色毛团靠近,一边扯着嗓子吼。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有点发飘。浑浊的泥水灌进嘴里,又苦又涩。

离得近了,能看清旺财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全是惊恐,小小的身体在水流里打着转。我深吸一口气,屏住,猛地往前一扑,伸长胳膊,粗糙的大手在水里一阵乱摸。指尖触到湿漉漉、带着体温的皮毛,立刻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!入手是滑腻腻的触感,那小狗吓得狠了,爪子在我手臂上本能地一阵乱蹬乱抓,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红痕。

“老实点!别乱动!”我吼了一声,也顾不上疼,另一只手也伸过去,托住它湿透的小肚子,把它整个儿从浑浊的水流里捞了出来。小家伙浑身冰冷,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喉咙里发出微弱又委屈的“呜呜”声,小脑袋直往我湿透的胸口工装里钻,像是在寻找最后一点庇护和温暖。

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,用体温裹住那瑟瑟发抖的小身体,一边在及胸的泥水里艰难地往回挪。每一步都陷在烂泥里,拔出来都费老鼻子劲,冰冷的泥水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。

好不容易手脚并用地爬上岸,我累得像个破风箱似的呼哧带喘,头发、眉毛、睫毛上全挂着泥水,滴滴答答往下淌。怀里的旺财还在筛糠似的抖,可怜巴巴地呜咽着。我低头看着它那副惨样,又看看自己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兵马俑,忍不住咧开嘴想笑,可雨水立刻灌进嘴里,呛得我一阵猛咳。

就在这时,头顶那片瓢泼大雨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收走了大半。

我诧异地抬起头。

一把素净的、印着几朵淡蓝色小花的旧伞,稳稳地撑在了我和旺财的头顶。雨点噼噼啪啪砸在伞布上,密集的鼓点暂时被隔绝开一小片天地。

撑伞的人就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。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,但她似乎全然不觉。是李秀禾。

她穿着卫生所那种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护士服,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浅蓝色旧外套,衬得那张脸越发清秀。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柔软的刘海,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。她微微蹙着眉,那双总是带着点安静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焦急和心疼,像山涧里被雨水洗过、清澈见底的泉水,直直地看着我怀里瑟瑟发抖的旺财。

“ 旺财!”她低呼一声,声音里带着后怕的轻颤,立刻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从我满是泥污的怀里把湿透的小狗接了过去。她的手指纤细白皙,和我那双沾满老茧和泥巴、指关节粗大的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
“谢谢你!铁柱哥!太谢谢你了!”她抱着旺财,不停地抚摸着它湿透的脊背,试图给它一点温暖和安抚,嘴里迭声地道谢,眼睛却因为心疼小狗,微微有些发红。她离我很近,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、干净的消毒水味道,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。

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烧了起来,感觉比刚才在冷水里泡着还要烫。心脏在湿透的冰冷工装下面,像是被人攥住了,又猛地松开,咚咚咚地擂鼓一样狂跳,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嘴巴张了张,想说句“没事,应该的”,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,又干又涩,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只能像个被雷劈傻了的木头桩子,僵在原地,浑身上下滴着泥水,两只手尴尬地垂在身侧,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,只能局促地在同样湿透的裤腿上蹭了蹭满手的污泥。

我身上那股浓重的汗味、泥腥味、湿木头的味道,混在一起,实在不太好闻。而她抱着狗,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消毒水味,却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。这对比让我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吭哧了半天,脸憋得通红,终于憋出一句不成调的话,“它……它没事就好……那个……木料……”我猛地想起被我扔在泥水里的宝贝木头,像找到了救命稻草,也顾不上形象了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想把那几根木头重新扛起来。慌乱之中,脚下那滑溜的泥地又故意跟我作对,一个趔趄,差点一头栽进泥水里,狼狈得自己都想抽自己两下。

李秀禾似乎想说什么,也许是让我慢点,也许是让我小心,但最终只是抱着还在发抖的旺财,看着我笨拙地扛起木头,低声又重复了一遍:“铁柱哥,真的……谢谢你了。”那声音轻轻的,像一片羽毛扫过耳边。

我胡乱地点着头,根本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,扛起那沉甸甸的湿木头,逃也似的冲进了愈发密集的雨幕里,把身后那片带着淡蓝色小花的伞,和伞下那干净得晃眼的身影,远远地抛在了身后。

几天后,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樟树下,照例是傍晚纳凉闲磕牙的据点。暑气还没散尽,蚊子嗡嗡地绕着人飞。我干完一天的活,累得像条被抽了筋的狗,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往家走,只想赶紧扒口饭倒头就睡。刚走到樟树那巨大的阴影边缘,就被树底下那帮闲人的哄笑声给粘住了脚。

“哟!这不是咱们村的大功臣回来啦?”阴阳怪气的调子,不用看就知道是谁。

王金龙叼着根烟,斜倚在樟树粗糙的树干上,一条腿抖得像抽了筋。他爹是村主任,这小子自打从县里那个什么“职业技术学校”混了两年回来,整天穿着件紧绷绷的花衬衫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能滑倒苍蝇,看人永远用下巴颏。他周围簇拥着几个村里游手好闲的年轻后生,都咧着嘴,等着看戏。

“听说昨儿个上演了一出‘英雄救狗’?”王金龙吐了个歪歪扭扭的烟圈,斜睨着我,嘴角咧开,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,在傍晚的余晖里晃得人眼晕,“啧啧啧,那场面,真是感人肺腑啊!咱们铁柱兄弟,为了秀禾妹子家那条宝贝狗,啧啧,那叫一个奋不顾身,泥潭里打滚,嘿,比狗刨还带劲!”

他周围的跟班立刻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,前仰后合,拍着大腿,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。

我脚步顿了顿,胸口一股无名火“噌”地就顶了上来,烧得喉咙发干。拳头在裤兜里不自觉地攥紧了,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我强迫自己别开脸,不去看他那张写满嘲弄的脸,只想当没听见,闷头走过去。跟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嫌脏。

“哎——别走啊!”王金龙见我低头要走,立刻拔高了声音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,“铁柱,不是兄弟说你,你这心思,啧啧,全村老少谁看不出来啊?眼珠子都快粘人家卫生所门框上了!”

他往前踱了两步,故意挡在我面前,那股劣质烟草混合着发胶的怪味直冲我鼻子。他凑近了点,压低了声音,可那音量又刚好能让树底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:

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?嗯?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轻佻地戳了戳我肩上还没拍干净的木头屑,“就凭你?一个整天跟烂木头打交道的臭木匠?浑身一股子刨花味儿?”

他故意吸了吸鼻子,做出一个极其嫌恶的表情:“李秀禾那是什么人?读过卫校的!那是要拿手术刀的手!能看得上你这双摸惯了斧子锯子的糙手?能闻得惯你这一身的木头渣子味儿?省省吧你!别搁这儿白日做梦,丢人现眼了!”

他最后那几个字,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耳朵里。树底下那群人爆发出的哄笑声更大了,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盘旋。

“就是!也不撒泡尿照照!”

“秀禾姐那是天上的仙女儿,能瞧上咱这土坷垃?”

“铁柱哥,听龙哥的劝,找个实在的吧!”

那些附和声,一句比一句刺耳。

我猛地抬起头,血直往头顶冲,眼前都有些发花。太阳穴突突地跳,耳朵里嗡嗡作响,全是那些恶毒的笑声。我死死盯着王金龙那张写满轻蔑和得意的脸,牙关咬得死紧,腮帮子都鼓了起来。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烧红的炭,又烫又闷,烧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。

我想一拳砸在他那油光水滑的脸上,想把他那两颗碍眼的金牙打飞!想对着那群哄笑的嘴脸咆哮!

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
拳头在裤兜里松了又紧,紧了又松,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。我能打他吗?打了又能怎么样?他爹是村主任,动动手指头,我爹妈那点地,我那间破木工棚……我不敢想后果。

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无力感,像排涝沟里的泥水一样,瞬间淹没了我刚才所有的愤怒。那团烧在心口的火,被这冷水一浇,嗤地一声,只剩下缕缕屈辱的白烟,呛得我喉咙发疼,眼睛发涩。

我猛地低下头,避开所有人或嘲弄或怜悯的目光,肩膀垮了下来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喉咙里堵得难受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我几乎是逃的,脚步踉跄,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老樟树的阴影,把那些刺耳的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,却怎么也甩不掉王金龙那句恶毒的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”。

那声音,像魔咒一样,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。

昏黄的灯泡悬在工棚顶,光线吝啬地洒下来,勉强照亮我面前这张摊开的、泛着深褐色的厚纸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木头气味——新刨开的松木清香、老樟木的沉稳药香、还有长久浸润的桐油味儿,混杂在一起,沉甸甸地包裹着我。

这就是爷爷压箱底的宝贝,那本据说传了好几代人的古木工图谱。纸页又厚又韧,边角磨损得厉害,卷了毛边,泛着深沉的褐色,像浸透了岁月的茶水。上面的墨线图样,线条流畅得惊人,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韵,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我看不太懂的名词——“一木连做”、“叉手穿带”、“鼓腿膨牙”……还有那些古怪的尺寸,几分几毫,精确得吓人。角落里画着几把椅子的结构图,线条简洁,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筋骨力道和圆融韵味。

“会‘呼吸’的椅子?”我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图样旁边一行模糊的小字注解,喃喃自语。指腹下的纸张粗糙冰凉,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颗粒感。三个月了。王金龙那句“癞蛤蟆”像根毒刺,一直扎在我心尖上,拔不出,化不掉。白天闷头干活,晚上就着这昏黄的灯光,翻这本比砖头还沉的图谱,用我那双摸惯了粗活的手,笨拙地拿着铅笔和尺子,在废木板上描描画画,试图理解那些玄乎其玄的线条和术语。

指尖在“叉手穿带”那个精巧的榫卯结构上反复摩挲。这椅子看着简单,可里面藏着大学问。椅圈那一道流畅的大弯,不能是死板的一根木头,得用几段好料,靠这“叉手穿带”的法子,不用一根钉子,不用一滴胶水,就靠木头本身的韧性和榫卯的咬合,让它既坚固又能随着人坐上去微微“活动”,像活的一样“呼吸”。

工棚角落的刨花堆里,躺着几块不成形的废料,歪歪扭扭的榫眼,崩了口的卯头,都是我失败的学费。手上新添的口子叠着旧疤,虎口震得发麻。可那图谱上的线条,像是有魔力,死死勾着我的眼睛。

“妈的,祖宗的手艺,还真不是吹的……”我盯着那精妙的穿带结构,心里那股憋了三个月的劲儿,又顶了上来。癞蛤蟆?老子偏要做只不一样的蛤蟆!

接下来的日子,我像是着了魔。天蒙蒙亮,工棚里就响起了锯子和刨子的声音。我特意托人从邻县老林场弄来几根油性十足的老黄花梨木料,贵得我肉疼,但图谱上说,非此木不能承其韵。锯解、刨平、凿眼、开榫……每一道工序都慢得像在绣花。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,辣得生疼,也顾不上擦。手上被凿子划开的口子,被木刺扎破的伤,渗出血珠,混着木屑,黏在木料上,又被下一道工序刨掉。空气里只有木头被切割、被刨削的沙沙声,还有我粗重的喘息。

最难的,是椅圈那个大弧度和几个关键榫卯的结合。黄花梨木硬得很,稍不留神,凿子就崩了刃口,或者榫头做短了一分,卯眼开大了一丝,前功尽弃。不知熬干了多少灯油,磨秃了多少砂纸,手上添了多少道深深浅浅的口子。

那天傍晚,夕阳的余晖从工棚那扇破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给飞舞的木屑镀上了一层金粉。我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楔入的“穿带”木条,用木槌轻轻敲击到位。

“嗒。”

一声轻响,轻微得几乎听不见。

就在那楔子完全敲进去的瞬间,整把圈椅仿佛轻轻“嗡”地一声,椅圈、靠背、腿足……所有的部件似乎都瞬间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位置,严丝合缝,浑然一体。那流畅的弧线在夕阳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,黄花梨木特有的深褐色纹理,像流动的琥珀,深邃而沉静。我屏住呼吸,伸出手指,轻轻拂过椅圈的弧面,触手温润细腻,带着木头特有的生命感。

没有胶,没有钉。

它就那么稳稳地立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而内敛的生命,静静地呼吸着。我甚至能感觉到,当我的手轻轻按上去时,那椅圈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顺应力量的弹性,如同活物。

成了。

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我的眼眶。我像个傻子一样,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。三个月来的疲惫、挫败、手上的伤痛,还有王金龙那刺耳的嘲笑,在这一刻,都被这把静静伫立在夕阳余晖中的椅子,无声地熨平了。

圈椅带来的震动,像块巨石砸进了我们这口平静的乡村池塘。

先是村里那个走南闯北、见多识广的包工头刘胖子。他不知从哪儿得了风声,腆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,搓着手,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样钻进了我那间弥漫着木头清香的工棚。一进门,那双小眼睛就被角落里那把黄花梨圈椅牢牢吸住了,再也挪不开。

“老天爷……”他绕着椅子走了三圈,嘴里啧啧有声,最后停在椅子前,伸出手,想摸又不敢摸,指尖离那光滑的弧面还有一寸远就停住了,仿佛怕亵渎了什么,“铁柱兄弟,这……这真是你做的?就照着老谱子?”

我正弯腰刨着一块板子,头也没抬,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木屑随着我的动作簌簌落下。

刘胖子猛地吸了口气,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胖手指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轻柔地在那椅圈上摸了一下。那表情,活像摸到了大姑娘的脸蛋。

“神了!真他娘的神了!”他触电般缩回手,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,“这木头,这做工,这气韵……兄弟,十万!我出十万!这椅子归我了!我拉去城里,给那些大老板开开眼!”他拍着胸脯,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刚刨平的木板上。

十万?我手里的刨子差点脱手飞出去。这数目字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心口一哆嗦。我直起腰,抹了把额头的汗,没立刻应声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工棚敞开的门,望向村东头那间白墙灰瓦的小房子——村卫生所。李秀禾穿着白大褂的身影,偶尔在窗口一闪而过。

“刘哥,”我嗓子有点发干,清了清,指着那把椅子,“这椅子……我不卖钱。”

“啥?”刘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,像两个铜铃,“不卖?兄弟,那可是十万!真金白银!够你娶三房媳妇儿了!”

我摇摇头,眼神没离开卫生所的方向:“我想……把它捐了。捐给村卫生所。”

“捐……捐了?!”刘胖子下巴差点砸脚背上,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重症患者,“铁柱,你脑子没叫门夹了吧?十万块啊!捐给那破卫生所?它能给你啥?几张奖状?”

“啥也不图。”我收回目光,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,声音不高,却很沉,“就图……给李医生添张像样的问诊桌,再配两把舒服点的椅子。乡亲们去看病,坐着也舒坦点。”

刘胖子张着嘴,半天没合拢,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,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,那力道差点把我拍个趔趄:“行!兄弟!你是个爷们!真爷们!这境界,我老刘服了!”他摇着头,带着一脸的“这世界我看不懂了”的表情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临走还忍不住又瞟了那把圈椅好几眼。

没过几天,更大的浪头打来了。

城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,姓赵,开着锃亮的黑色轿车,直接停在了我家院门口。据说是市里家具协会的头头,专程来看那把传说中的“会呼吸的椅子”。他围着那把黄花梨圈椅,足足看了小半个钟头,戴着白手套,拿着放大镜,连木纹的走向都恨不得数清楚。最后,他直起身,摘下手套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。

“陈师傅,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你这把椅子,还有这手艺,埋没在乡下可惜了。跟我们走,去市里的大展销会!我保证,让你和你的手艺,一鸣惊人!”

展销会?市里?

这两个词砸下来,我有点懵。脑子里嗡嗡的,像闯进了一窝马蜂。从小到大,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,卖点自己打的板凳桌子。市里?那得有多大?人得有多少?我这点乡下人的手艺,能上得了那台面?万一……万一没人看得上,灰溜溜地回来,王金龙那伙人还不得笑掉大牙?那句“癞蛤蟆”又阴魂不散地在耳边响起来。

“赵……赵会长,”我搓着粗糙的手心,感觉手心全是汗,“我这……都是些乡下土玩意儿,笨手笨脚的,怕是……怕是入不了城里人的眼。”

赵会长笑了,那笑容里有种见多识广的包容:“陈师傅,过谦了。真正的金子,在哪儿都发光。你这把椅子的‘呼吸感’,是机器做不出来的魂儿!放心,展位我给你安排!你只管带上你的得意之作!”

工棚里昏黄的灯光下,我对着那些日夜相伴的工具和半成品,坐了一夜。刨子、凿子、锯子安静地躺在工具箱里,木料散发着熟悉的气息。心口那点不甘心的小火苗,被赵会长的话一撩拨,又“噌噌”地往上窜。癞蛤蟆怎么了?癞蛤蟆就不能蹦跶到城里去看看天有多高?万一……万一真成了呢?万一……她也能在城里看见呢?

天亮时,我猛地站起身,木头碎屑从裤腿上簌簌落下。

“干!”

市里的大展销会,那场面,我这辈子头一回见。巨大的展厅,亮得晃眼,顶上挂着数不清的灯,照得跟白天似的。空气里混杂着皮革、油漆、还有各种香水味儿,熏得人有点头晕。穿着光鲜亮丽的人潮像河水一样在各式各样闪亮的家具间涌动,嗡嗡的说话声汇成一片,吵得我耳朵发麻。

我那个角落里的展位,寒酸得可怜。就两张拼接起来的旧木桌,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。上面孤零零地摆着我带来的几件家什:那把黄花梨圈椅是主角,旁边还有一张我精心打制的、线条简洁流畅的方角柜,一张榫卯严丝合缝的八仙桌,以及几把同样带着古谱韵味的小板凳。跟周围那些披着华丽皮子、镶着亮闪闪金属、造型夸张得像外星来客的沙发、大床一比,我这摊子,简直就像一群花枝招展的城里小姐中间,杵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乡下汉子。

起初,人流匆匆而过,顶多有人瞟一眼我那块写着“陈家古法木作”的歪歪扭扭的手写牌子,眼神里带着好奇或者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。没人停留,更没人问价。我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展位后面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,只觉得展厅里的冷气开得太足,吹得我脊梁骨发凉。王金龙那张带着嘲讽的脸又在脑子里晃悠,那句“破木匠”像针一样扎着神经。

“铁柱哥?”

一个熟悉又带着点迟疑的声音,像一股清泉,突然在这片嘈杂闷热里淌过。

我猛地抬起头。

李秀禾!她穿着件素净的淡绿色连衣裙,手里提着个小布包,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人群边上,清秀的脸上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欣喜?那双清澈的眼睛,正落在我展位那把黄花梨圈椅上,亮晶晶的。

“秀……秀禾?”我舌头像打了结,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,脸皮一阵阵发烫,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来市里进点药,听说这边有展销会,就……顺道过来看看。”她走近了几步,目光依旧被那把椅子吸引,“这椅子……真好看。就是你捐给卫生所那把一样的吗?”

“啊,对,对!一个样儿!”我连忙点头,笨拙地让开位置,“你……你坐坐看?试试舒不舒服?”

她看了看椅子,又看了看我,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,犹豫了一下,还是轻轻地坐了下去。

就在她坐稳的瞬间,那把圈椅似乎极其轻微地“承托”了一下,椅圈那流畅的弧线仿佛无声地调整了细微的角度,更好地贴合了她的腰背。李秀禾微微睁大了眼睛,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惊奇和舒适感。

“呀……”她忍不住轻呼出声,下意识地伸手抚摸着光滑温润的扶手,“真的……好舒服!好像……好像它能知道你想怎么坐似的。”

她这一声轻呼,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。周围几个原本匆匆路过的、穿着讲究的中年人,脚步停了下来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这边,准确地说是投向她身下那把椅子和她脸上那种毫不作伪的舒适表情。

“咦?这椅子有点意思啊?” “看着不起眼,坐着感觉真不一样?” “小姑娘,感觉怎么样?”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凑了过来,饶有兴致地问。

李秀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,脸颊微红,但语气很认真:“真的很舒服,坐着不累腰,这木头……好像有弹性似的。”

“弹性?不用弹簧?”金丝眼镜男来了兴趣,也不客气,一屁股就坐了上去,学着李秀禾的样子,微微后靠,然后,他脸上也露出了和李秀禾刚才一模一样的惊奇表情,甚至还舒服地喟叹了一声:“嚯!神了!这感觉……老刘!老王!你们快来试试!这椅子有门道!”

他这一嗓子,像在油锅里撒了把盐。呼啦一下,我那个寒酸的小展位,瞬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!

“老板!这椅子什么料子?怎么卖的?” “这张桌子!对,就这张八仙桌!榫卯严实啊!什么价?” “还有这种小板凳吗?给我来四把!” “那方角柜!柜门严丝合缝,一点不晃!我要了!”

七嘴八舌的问价声,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了。无数只手伸向我的家具,摸的摸,拍的拍。我脑子嗡嗡作响,眼前晃动着无数张急切的脸,报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,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。我只能凭着本能,磕磕巴巴地回答着,手里捏着笔,在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记下订单,手心里全是汗。

“让开!都让开!挤什么挤!”

一个拔高了八度、带着明显气急败坏的声音,蛮横地插了进来。人群被粗暴地拨开一条缝。

王金龙!

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了展馆,穿着一身簇新的、亮得晃眼的银灰色西装,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。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得人模狗样的跟班。此刻,他脸色铁青,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展位上那几件被众人争抢的家具,尤其是看到李秀禾就站在我旁边,脸上那点红晕还没完全褪去时,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,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。

“陈铁柱!”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人,几步冲到我的展桌前,指着我鼻子,声音尖利得刺耳,“你他妈的使了什么妖法?就凭你这点乡下把式,也配在这里招摇撞骗?骗得了这些不懂行的,骗不了我!”

他猛地一巴掌,狠狠拍在我那张榫卯严密的八仙桌桌面上!

“啪!”

一声脆响!力道不小。

然而,那张桌子纹丝不动!四条腿稳稳地扎在地上,桌面连晃都没晃一下。反而是王金龙自己,用力过猛,掌心被震得生疼,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和错愕。

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
“哟,王少爷,手疼不?”旁边有人不咸不淡地调侃了一句。

“你!”王金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恼羞成怒到了极点。他大概是觉得这桌子拍不动,太丢面子,目光一转,看到了旁边那张线条简洁的方角柜。柜门紧闭,严丝合缝。

“什么破玩意儿!中看不中用!”他怒吼一声,像是要把所有憋屈都发泄出来,猛地抬脚,用他那锃亮的尖头皮鞋,狠狠一脚踹在了方角柜的侧面柜门上!

“哐!!!”

一声闷响!

出乎所有人意料!那柜门……纹丝未动!反倒是王金龙自己,像是一脚踹在了钢板上,整个人被那股反震力弹得一个趔趄,重心不稳,狼狈地“噔噔噔”向后猛退了好几步,要不是他身后两个眼疾手快的跟班慌忙扶住,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!

“噗嗤!”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
紧接着,像是点燃了引线,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!

“哈哈哈哈哈!” “哎哟喂!王少爷,您这腿脚……练过啊?” “人家这柜子,比你那身板结实多了!” “踢不动就别硬撑了,小心闪了腰!”

嘲笑声浪此起彼伏。王金龙被两个跟班架着,那张精心打扮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变成了难看的酱紫色,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。他喘着粗气,怨毒无比地剜了我一眼,又狠狠瞪了一眼站在我旁边、皱着眉头的李秀禾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。最终,在众人毫不掩饰的嘲笑目光中,他猛地甩开跟班的手,像条斗败的落水狗,低着头,推开人群,灰溜溜地挤了出去,连头都不敢回。

“哈哈哈!”人群中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。

我站在展位后面,看着王金龙狼狈逃窜的背影,再看看眼前依旧水泄不通、争相下订单的人群,还有旁边站着的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李秀禾,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,冲散了所有积压的憋闷和阴霾。三个月来的汗水、手上的血泡、工棚里的孤灯、王金龙的嘲笑……所有的一切,在这一刻,都值了。

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,暖暖地洒下来,落在我那些线条质朴、却凝聚着心血的木作家具上,也落在我咧开的、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里。

展销会的风波像长了翅膀,飞回了我们小小的陈家坳。村口老樟树下,风向彻底变了。以前跟着王金龙起哄的那几个,现在见了我,老远就堆起笑打招呼:“铁柱哥,回来啦?”“铁柱哥,市里风光好吧?”眼神里带着点巴结,又有点讪讪。

王金龙彻底蔫了。他那辆以前总在村里招摇过市的摩托车,好几天没见动静。偶尔碰见,他要么装作没看见,要么就低着头快步走开,那张总是趾高气扬的脸,如今灰扑扑的,像蒙了一层土。他爹王主任,在村部见了我,那张惯常端着架子的脸上也挤出点极不自然的笑,还破天荒地主动点了点头。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不过如此。

我依旧泡在我的工棚里。市里的订单雪花一样飞来,堆在角落的破木箱里,像座小山。锯子、刨子、凿子的声音从早响到晚,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料被切割开的清冽香气,混合着汗水味。累,是真累。腰酸背痛,手上又添了新茧。可心里那团火,烧得旺旺的。

这天下午,日头偏西,金灿灿的光斜斜地打进工棚,给飞舞的木屑都镀了层金边。我刚给一块榆木板刨完最后一遍,直起腰,捶了捶酸疼的后背。工棚门口的光线一暗。

我抬起头。

李秀禾站在门口。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,给她素净的碎花衬衫镶了道毛茸茸的金边。她没穿白大褂,怀里抱着那个熟悉的、印着红十字的小药箱。风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,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,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着红。

“李医生?”我放下刨子,有点意外,下意识地在沾满木屑的工装裤上擦了擦手,“咋了?谁不舒服?”

她没立刻回答,目光在我堆满木料和工具的工棚里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我脸上。夕阳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,像跳动着小小的火苗。她咬了咬下唇,像是鼓足了勇气,才轻声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过工棚里木屑飞舞的空气,落进我耳朵里:

“陈师傅……”

她顿了顿,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,抱着药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。

“我家……屋顶有点漏雨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直直地看向我,那双好看的眼睛里,带着一丝恳求,一丝期待,还有……一种让我心跳骤然加速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。

“你……能帮着修修吗?”

“小事!包我身上!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,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,连忙又压低了点,“那个……明天!明天一早我就过去!带上家伙什儿!”

她像是松了口气,嘴角弯起一个很浅很柔和的弧度,像初春刚冒头的柳芽儿:“嗯,那……麻烦你了,铁柱哥。”说完,抱着药箱,转身走进了夕阳的余晖里,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。

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篱笆拐角,才猛地回过神,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木屑、粗糙不堪的手掌,又看看工棚角落里那些等着开榫凿卯的订单木料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。

“屋顶!漏雨的屋顶!”我搓着手,在工棚里转了两圈,兴奋得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傻小子。订单?订单明天再说!现在最要紧的是,得把修屋顶的家伙什儿准备好!梯子得检查稳不稳,瓦刀得磨快,新瓦片……对了,得挑几块最结实、最周正的新瓦带上!
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。我扛着结实的木梯,背着装满了瓦刀、泥灰、新瓦片的帆布工具包,踏着湿漉漉的小路,走向村东头那座白墙灰瓦的小院。

李秀禾已经等在门口了。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浅蓝色便服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脖颈。看见我,脸上立刻浮起笑意:“铁柱哥,这么早?快进来,早饭刚熬了粥,还热乎着,垫垫肚子再干活。”

“不……不用了秀禾,我吃过了!”我连连摆手,脸又有点发烫。大清早进人家姑娘家吃饭?这……这像什么话!我赶紧岔开话题,仰头看向屋顶,“漏的地方在哪儿?西边?”

“嗯,就那间屋脊旁边。”她指了指。

我把梯子稳稳当当地架在墙根,试了试,很牢靠。深吸一口气,蹭蹭蹭就爬了上去。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屋顶,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。整个陈家坳还在薄薄的晨雾里沉睡,远处是青翠的山峦。我定了定神,开始沿着屋脊检查。果然,在西侧靠近山墙的位置,有几片老瓦裂开了缝,雨水就是从那儿渗进去的。

“找到了!几片瓦裂了,换新的就成!”我朝下面喊。

“好!你小心点啊!”李秀禾仰着头,阳光照在她脸上,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。

“放心!稳当着呢!”我咧嘴一笑,心里暖烘烘的。拿出瓦刀,小心地撬开松动的旧瓦,清理掉缝隙里的青苔和碎屑,再抹上湿滑的泥灰,最后将带来的新瓦一片片严丝合缝地嵌进去,用瓦刀背轻轻敲实。动作麻利又专注,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细的木工活。

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,我也顾不上擦。鼻尖萦绕的是新瓦的泥土味、清晨露水的清新,还有……院子里飘上来的、若有若无的淡淡皂角香和药香。那是属于李秀禾的味道。

“铁柱哥,喝口水歇歇吧!”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声音再次从下面传来。我低头一看,她不知何时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,旁边放着杯晾凉的白开水,正仰着脸看我。

“好嘞!正好弄完!”我应了一声,把最后一片瓦敲实,又仔细检查了一遍,确认万无一失,才顺着梯子利索地爬下来。

双脚刚沾地,一杯温凉适中的白开水就递到了面前。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,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,干渴的喉咙瞬间舒服了。

“擦擦汗。”她又递过来一条干净的、洗得发白的毛巾。

“谢……谢谢。”我接过毛巾,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。毛巾很柔软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丝极淡的皂角清香,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。这味道让我有点晕乎乎的,擦汗的动作都僵住了。

“ 修好了吗?不会再漏了吧?”她问,眼睛亮亮的。

“保证一滴水都进不去!”我拍着胸脯,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木匠特有的自信,“我这手艺,修屋顶比打家具还利索!”说完才觉得有点吹牛,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

“噗嗤。”她被我逗笑了,眉眼弯弯,像月牙儿。那笑容干净又温暖,比头顶的太阳还晃眼。我的心跳,又不争气地漏了好几拍。

就在这时,院门口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引擎轰鸣,紧接着是“嘎吱”一声刺耳的刹车。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的身影,气冲冲地闯了进来,正是王金龙。

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,眼珠子先是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,看到我手里拿着的毛巾和李秀禾脸上还没来得及褪去的笑意时,那眼神更是像淬了毒。

“陈铁柱!你他妈阴魂不散是吧?”王金龙几步冲到我们面前,指着我鼻子就骂,“跑这儿献什么殷勤?修屋顶?我呸!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,别把人家房子修塌了!”

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,那股劣质香水混着隔夜酒气的味道熏得人皱眉。

李秀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,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:“王金龙,你嘴巴放干净点!铁柱哥好心帮我修屋顶,关你什么事?”

“好心?”王金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怪笑一声,转而对着李秀禾,语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“痛心疾首”,“秀禾!你醒醒吧!他陈铁柱算个什么东西?一个臭木匠!以前穷得叮当响,现在靠着点投机取巧的手艺赚了几个钱,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?他能给你什么?一身木头渣子味儿?还是他那间破工棚?你别被他这点小恩小惠给骗了!”

他越说越激动,唾沫横飞:“你看看我!我爸是村主任!我家在镇上有楼!我开摩托车!你跟了我,吃香的喝辣的,穿金戴银,不比跟着这个泥腿子强百倍千倍?他癞蛤蟆一个,也配……”

“够了!”李秀禾猛地打断他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坚决。她上前一步,竟然直接挡在了我和王金龙之间,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。

“王金龙,”她一字一顿,清晰地说道,“铁柱哥是什么人,我比你清楚!他靠自己的双手吃饭,靠真本事赚钱!他踏实,肯干,心善!下雨天能跳进脏水里救一条狗,能把自己辛苦做出来的宝贝椅子捐给卫生所,能大清早跑来帮我修屋顶!你呢?你除了有个当主任的爹,整天游手好闲,欺负这个嘲笑那个,你还会什么?你凭什么看不起他?又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?”

她的话像连珠炮,又快又利落,把王金龙直接骂懵了。他张着嘴,像条离水的鱼,半天没喘上气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精彩极了。

李秀禾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把积压已久的郁气都吐出来,继续说道:“还有,我李秀禾喜欢谁,跟谁好,是我自己的事!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!别说铁柱哥是木匠,就算他是个掏大粪的,只要他人好,对我好,我就乐意!你王金龙,就是开飞机开坦克,我也瞧不上!”

最后那句“掏大粪的”和“开飞机开坦克”,带着点乡村姑娘特有的泼辣和直白,像两个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王金龙脸上。

院子里一片死寂。连树上聒噪的知了都像是被这气势镇住了,忘了鸣叫。

王金龙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,嘴唇哆嗦着,手指着李秀禾和我,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们……”了半天,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。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,一向温和安静的李秀禾,为了护着我这个“臭木匠”,能爆发出这么强悍的力量。

最终,在周围几家邻居闻声探出头来的好奇目光注视下,王金龙像个被戳破的气球,所有的嚣张气焰瞬间瘪了下去。他怨毒无比地瞪了我们最后一眼,那眼神像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,然后猛地转身,跳上他那辆轰鸣的摩托车,油门拧到底,在一阵刺耳的噪音和难闻的尾气中,灰溜溜地窜出了院门,消失在村道的尽头。

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李秀禾。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被风吹散了。

我站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那条带着她气息的毛巾,整个人都傻了。脑子里嗡嗡回响的,全是她刚才那些掷地有声的话——“他踏实肯干心善”、“我就乐意”、“你开飞机开坦克我也瞧不上”…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心尖上,烫得我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。

她……她刚才说……喜欢我?

我僵硬地转过头,看向她。李秀禾也正看着我,白皙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刚才激动的红晕,胸口微微起伏。在对上我直勾勾、傻乎乎的目光时,她脸上那层薄红“唰”地一下蔓延到了耳根,眼神闪躲了一下,随即又像是鼓起勇气,迎上我的视线。

那眼神里,没有了平日的安静疏离,没有了护士的冷静克制,只剩下一种清澈见底的、带着点羞涩却又无比坦荡的……情意。

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。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,屋檐下新换的瓦片闪着温润的光。

“那个……”我喉咙干得冒烟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他……他走了。”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,这说的什么废话!

“嗯。”李秀禾轻轻应了一声,低下头,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。

沉默再次笼罩下来,却不再尴尬,反而有种奇异的、甜丝丝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。

“我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再不说话,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,“我刚才……听见你说……”

“听见什么?”她猛地抬起头,脸更红了,眼神却带着一丝狡黠和期待。

“……听见你说……乐意……”我笨拙地重复着,脸也烧得滚烫。

“哦。”她抿着嘴,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,像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,“那你呢?陈铁柱同志?”

“我?我……”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,看着那双盛满了星光和我的眼睛,所有的紧张、笨拙、顾虑,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一股巨大的、从未有过的勇气冲上头顶。

“我乐意!我一百个乐意!一千个一万个乐意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大得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,“秀禾!我……我稀罕你!稀罕你好久了!从你第一天背着药箱来咱村卫生所,我就稀罕你了!”

我终于把那句憋在心底不知多久的话,像倒豆子一样,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。说完,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,又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。

李秀禾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,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是落进了整个夏天的阳光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我,然后,慢慢地,轻轻地,点了点头。

那一刻,院子里仿佛有千百朵花儿同时绽放。

三个月后,又是一个暴雨天。不过这次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崭新的红瓦屋顶上,只留下清脆的鼓点,再没有一滴能钻进屋里。

堂屋里,灯火通明。一张崭新的大红“囍”字贴在正中央。桌上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瓜果点心。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、鞭炮的硝烟味,还有浓浓的喜庆。

我,陈铁柱,穿着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,胸口别着朵大红花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(虽然很快就有一绺不听话地翘了起来),笑得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傻子。

李秀禾,我的新娘子,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新嫁衣,乌黑的头发挽起,别着一支我偷偷用紫檀木精心雕刻了好久的木簪子,簪头是一朵小巧精致的合欢花。她脸上薄施脂粉,眉眼含羞带怯,比画里的仙女还好看。

“一拜天地——!” “二拜高堂——!” “夫妻对拜——!”

在村长主婚人洪亮的声音和满屋子乡亲们善意的哄笑、祝福声中,我和她,深深地弯下腰,对着拜了下去。抬起头时,目光在空中交汇,她脸颊绯红,眼中水光盈盈,盛满了温柔的笑意。我也傻笑着,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圆满过。

“送入洞房——!”

在一片更加热烈的哄闹和口哨声中,我牵起她的手。她的手小小的,软软的,带着点微凉,却让我觉得无比踏实和温暖。我们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,走向后院那间同样贴着大红“囍”字、被我们俩一点点亲手布置起来的新房。

刚走到新房门口,外面哗啦啦的雨声突然又大了起来。李秀禾脚步顿了顿,仰头看了看崭新的屋檐,又转头看向我,眼睛里闪着促狭又温暖的光,轻声说:

“陈师傅,手艺真不赖。这么大的雨,咱家屋顶,一点声儿都没有。”

我看着她,看着这满屋的喜庆,看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纹丝不动的屋顶,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。我握紧了她的手,挺直了腰板,声音洪亮,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和满足:

“那是!我陈铁柱的手艺,修个屋顶算什么?往后,咱家的天,我撑着!多大的风雨,都漏不进来一滴!”

新房的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雨声。红烛摇曳,映着满室温馨。桌上,我那套最趁手的木工工具,被李秀禾用一块崭新的红绸布,仔细地包裹着,安静地放在一角。那是她偷偷准备的“嫁妆”之一,她说:“往后,你干活,我给你递工具。”

我看着她娇美的侧脸在烛光下泛着柔光,心里那股暖流,汹涌澎湃。从暴雨天泥水里捞起那条小狗,到樟树下的羞辱,再到工棚里的孤灯、展销会上的扬眉吐气,最后到这红烛摇曳的洞房……这条路,每一步都踩在泥里,可每一步,都走得值!

“媳妇儿,”我凑近她耳边,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,低声说,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笑意,“这回,狗救了,媳妇儿,也真捡着了。”

李秀禾的脸瞬间红透,像天边的晚霞。她羞恼地轻轻捶了我一下,力道轻得像挠痒痒,却引得我哈哈大笑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。

窗外的暴雨,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坚实的屋顶,发出沉闷而安稳的声响。而屋内,红烛正暖,春意方浓。属于陈铁柱和李秀禾的日子,才刚刚开始,像那本古木工图谱里最精妙的榫卯,严丝合缝,稳稳当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