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雨还在下,秦翰的黑伞在我头顶撑开一片阴
影,挡住了细密的雨丝。
他看着我手里攥皱的招工启事,眉梢挑了挑,语
气还是那股漫不经心的调调。
“严小姐也来寻活计?倒是稀奇,我还以为你会在
客栈里等着沈文轩来接你。”
提到沈文轩,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,却还是强撑
着面子:“秦先生说笑了,我自己能养活自己,不
用靠别人。”
我把招工启事叠好塞进兜里,“只是这账房的 活,怕是我做不来——我只会点皮毛算盘,哪里
敢去洋行当差。”
“巧了。”秦翰忽然笑了,白玫瑰在他深色西装领
口晃了晃。
“我开的洋布行,正好缺个懂丝绸的账房。你在苏
州严家长大,丝绸的好坏总该能分清吧?算盘可以
学,懂行的人可不好找。”
我愣住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他是上海来的商人,按理说该找个熟练的账房,怎
么会找我这个只会绣花的小姐?
“秦先生,您……您没开玩笑?我真的不会算账,要
是算错了账,耽误了您的生意……”
“耽误了再说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里带着点不容拒绝
的笃定。
“每月四块大洋,管两餐饭,住的地方可以安排在布
行后院的小房间,你和你母亲一起住,也方便。
明天一早来布行找我,要是觉得不行,随时可以走。”
四块大洋——这比我当掉银簪换来的钱还多,足够我
和母亲在上海活下去了。
我看着秦翰的眼睛,他的眼神里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平
静的信任,让我忽然想起在苏州码头,他塞给我饼干时
的样子。
“为什么帮我?”我忍不住问,“您是商人,总不会做
亏本的买卖。”
他收起笑,伞柄往我这边倾了倾,遮住更多的雨。
“第一,你懂丝绸,能帮我鉴别布料好坏,这是我需要
的;第二,我不喜欢欠人情——上次在苏州,你帮我找
过丢失的怀表,这次就算还你人情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第三,我见过太多在乱世里倒
下的人,你不一样,摔在泥里还想爬起来,这种韧
性,比会算账更重要。”
那天的雨,好像没那么冷了。
我攥着口袋里的招工启事,跟着秦翰往布行走。
洋布行在租界边缘,门面不算大,招牌上写着“翰清洋布行”,
黑色的字体透着股利落。
推开木门,一股布料的清香扑面而来,货架上整齐地叠着各
种颜色的洋布,有印花的、条纹的,还有我没见过的薄如蝉
翼的细布。
“这是老王,布行的老伙计,以后你有不懂的,可以问他。”秦
翰指着柜台后一个穿灰布短褂的男人。
老王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些疑惑,大概是没想到老板
会招个穿旗袍的小姐当账房。
秦翰把我带到里屋的账房,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和一个崭
新的算盘。
“今天你先熟悉一下布行的布料价格,明天开始学记账。”
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价目表,递给我,“晚上我让人把后院的房
间收拾出来,你回去接你母亲过来吧。”
我接过价目表,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页,忽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在上海的这些天,我见惯了舅母的势利、当铺掌柜的冷漠、小
贩的嘲笑。
秦翰的出现,像一道突然照进冷雨里的光,让我有了点
踏实的感觉。
“谢谢秦先生。”我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点哽咽。
他没多说什么,只是把伞递给我:“雨还没停,拿着
伞,早点回去接你母亲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带着母亲来到布行。
后院的小房间很干净,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,窗户对
着一个小院子,种着几棵梧桐树。
母亲摸着床单,眼泪又掉了下来:“清颜,咱们总算有
个安稳地方住了,这秦先生是个好人啊。”
我帮母亲整理好东西,就去前堂账房报到。
老王把账本递给我,语气有些冷淡:“严小姐,这是
上个月的账本,你先看看怎么记的,等会儿秦先生要
来查账。”
他大概是觉得我做不了这份活,故意把最难懂的账本
给我。
我翻开账本,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,还有不少我不认识
的洋文标注,算盘拿在手里,手指都不听使唤。
我深吸一口气,想起秦翰说的“摔在泥里还想爬起来”,
咬着牙开始对着价目表核对数字。
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账本上,我一页一页地看,遇到不懂
的地方就记下来,等老王不忙的时候问他。
老王起初不太愿意理我,问得多了,他也渐渐松了口,
偶尔会指点我两句。
“这洋布的进价要记在左边,售价记在右边,月底结账
的时候,用售价减去进价,就是赚的钱。”
我把他说的话都记在小本子上,中午吃饭的时候,也捧
着账本看。
秦翰每天都会来账房看一眼,有时会问我有没有不懂的
地方,有时只是站在旁边看我拨算盘,不说一句话。
有一次,我把“印花布”的进价记错了,多写了两个大洋。
秦翰指着账本上的数字,没生气,只是说:“做生意,最
忌马虎,一个数字错了,整个账本都乱了,以后要仔细。”
我红着脸把错处改过来,心里很过意不去,晚上就留在账
房里练习算盘。
指尖在算盘珠上磨得发红,甚至起了小水泡,可我不敢
停——我怕自己做得不好,会失去这份工作,失去在上
海活下去的机会。
有天晚上,我练到很晚,正准备回后院,却看见秦翰站
在账房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纸包。
“还没休息?”他走进来,把纸包递给我。
“苏州来的糖糕,你小时候应该爱吃,垫垫肚子。”
我打开纸包,一股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,是我在苏州常
吃的桂花糖糕。
原来他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。
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,甜意漫到心里,眼眶又热了。
“秦先生,谢谢您,我……我会努力学算账的,不会
让您失望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看着我手里的算盘,上面还沾着我的指
纹,“慢慢来,不用急。你比我想象中做得好。”
他转身要走,又回头说:“账房的灯别开太晚,伤眼睛。”
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,手里攥着剩下的糖糕。
忽然觉得,上海的夜晚,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。
我想起母亲说的“秦先生是个好人”,或许,他真的是
我在乱世里遇到的贵人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越来越熟练。
账本上的数字不再那么可怕,算盘在我手里也变得灵活起
来,甚至能算出老王都要算半天的账目。
有一次,一个外国客商来买布,拿着一匹蓝色的洋布
问:“这布的经纬密度是多少?会不会容易破?”
老王不懂洋文,急得满头大汗。
我忽然想起母亲教过我的丝绸知识——经纬密度是判断
布料好坏的关键。
我走上前,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:“先生,这布的经纱
是八十根,纬纱是六十根,是双经双纬,虽然薄,但是
很结实,不容易破。”
外国客商惊讶地看着我,又问了几个关于布料的问
题,我都一一答了上来。
最后,他订了二十匹布,临走时还对秦翰说:“你
的账房很专业,下次我还来你这里买布。”
秦翰看着我,笑了,是那种真心的笑:“严小姐,你
立了大功。”
老王也对我刮目相看,再也不说我是“只会绣花的小姐”,
反而会主动和我商量账目上的事。
我站在账房里,看着货架上的洋布,心里忽然有了种
从未有过的成就感。
原来我不是只能躲在绣房里绣花,我也能靠自己的能
力,在上海站稳脚跟。
只是有时候,我会想起沈文轩。
不知道他在南京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想起过在苏州
的桂花,想起过我。
可每次想到秦翰递给我的糖糕、教我算账的样子,我又
会把沈文轩的影子压下去——乱世里,能抓住眼前的
安稳,比怀念过去更重要。
布行的日子一天天过,我和母亲渐渐习惯了上海的生活。
只是谁也没想到,一场更大的危机,正在悄悄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