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获得国际钢琴金奖的庆功宴上,我那嫉妒我的表妹,失手将滚烫的汤锅砸在了我的手上。
十指尽废,我的钢琴生涯戛然而然。
家人为了让我“接受现实”,也为了不让“失手”的表妹背负心理压力,请来一位据说是业内顶尖的心理“大师”为我疏导。
大师看着我说:“这孩子太偏执了,得让她学乖。”
于是,在长达三年的“治疗”后,我变得温顺、乖巧,再也不碰钢琴,甚至会笑着祝福表妹用我曾经的获奖曲目到处演出。
全家人都夸我:“看,现在这样多好,女孩子家家的,那么要强干嘛。”
直到我哥为了炫耀,在家庭聚会上请来催眠师助兴,随机选中的我,在催眠状态下,一字一句地复述出了那三年里,“大师”是如何用言语虐待、精神控制、并将我所有的新曲谱据为己有,高价卖给了我表妹的全过程。
全场死寂。
1
“现在,放松,回到你最不愿意面对,但又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房间。”
催眠师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回荡。
我哥曾颂的声音带着炫耀和一丝醉意:“大家看好了,我妹妹现在可乖了,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
客厅里响起宾客们善意的哄笑。
我妈嗔怪地拍了我哥一下:“别胡闹,别吓着你妹妹。”
“妈你放心,现在的曾念念,什么都不怕。”曾颂得意洋洋。
是啊,我什么都不怕了。
因为我已经没有灵魂了。
催眠师的声音继续引导:“告诉我,你看到了什么?听到了什么?”
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,身体纹丝不动,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开启。
用一种毫无起伏的、平板的语调。
“我看到一间白色的房间,墙上挂着‘静心’两个字。”
“张大师坐在我对面。”
“他说:曾念念,你毁了你自己,也毁了你表妹林晚的幸福。”
“他说:你这种偏执的怪物,根本不配拥有家人的爱。”
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我哥的酒意大概醒了一半,他试探着开口:“念念?别开玩笑了。”
我没有理他,依旧用那种木偶般的声音,复述着埋藏在潜意识最深处的话语。
“张大师说:你必须学会感恩。感恩你表妹让你解脱,感恩你的父母没有抛弃你这个废物。”
“他说:你脑子里那些垃圾一样的音符,都是你痛苦的根源,你必须把它们都交给我,由我来净化。”
“第一份曲谱,《新生》,我写了三个月,手指的疤痕裂开了很多次。”
“张大师拿走它,夸我‘真乖’。”
“他说:这才是你现在唯一的价值。”
“一个月后,我表妹林晚用一份叫《破茧》的曲子,拿了国内青年演奏会金奖。”
“我祝贺她,她抱着我说,姐姐,谢谢你。”
“我知道,那就是我的《新生》。”
2
“第二份曲谱,《星尘》,我写了半年,偷偷写的。”
“被我妈发现了。”
“她把曲谱从我怀里抽走,哭了。”
“她说:念念,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?你这样折磨自己,妈妈的心都碎了。”
“她把曲谱交给了张大师。”
“张大师当着我的面,一页一页地撕碎。”
“他问我:你是不是还想回到过去那个讨人厌的样子?”
“他罚我不准吃饭,在那个白色房间里坐了两天。”
“他说:你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,只有饥饿和顺从才能杀死它。”
“他说:你哥都说你以前像个刺猬,现在多好,像只猫。”
我哥曾颂的呼吸声,在死寂的客厅里,粗重得像一头濒死的野兽。
我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。
紧接着是我爸压抑到极致的咆哮:“曾颂!你都跟那个畜生说了些什么!”
“我……我就是那么一说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我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混乱。
催眠师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,试图中止这场失控的表演。
“好了,现在我们从房间里出来,数到三,你就会醒来,忘记这一切……”
“不!”我爸嘶吼道,“让她说!让她全都说出来!”
我的嘴唇还在机械地动着,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播放器。
“第三份曲谱,第四份……”
“我忘了有多少份了。”
“我把它们写在餐巾纸上,写在手心里,写在所有能找到的白纸上。”
“每一次,都会被发现,被收走。”
“张大师告诉我,林晚需要它们,她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舞台上,因为她的手是完好的。”
“他说,这是我的赎罪。”
“我把才华转移给她,我们两个就都得到了救赎。”
“林晚每次拿到新曲子,都会给我一笔钱,说是零花钱。”
“我妈让我收下,她说:你看,晚晚多懂事,你帮帮她,她也记着你的好。”
“她说:你们姐妹俩,一个在台上,一个在台下,互相扶持,这才是家人。”
“我收下了。”
“我用那些钱,买了很多很多的糖。”
“张大师说,吃糖的时候,大脑会分泌多巴胺,会感到快乐。”
“他说,我应该感到快乐。”
3.
“我很快乐。”
“我再也不用练琴了,手指上的疤痕也淡了。”
“我每天都睡得很好,因为脑子里再也没有那些吵闹的音符。”
“我看着林晚穿着漂亮的演出服,在电视上弹着我的曲子,接受所有人的赞美。”
“她说,灵感来源于她对生活的感悟。”
“她说,她最感谢的人是她的表姐,是我的‘意外’让她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美好。”
“我妈在旁边抹眼泪,她说:晚晚真的长大了,懂事了。”
“我爸点头,让我多学学林晚的豁达。”
“我哥把林晚演出的视频发在朋友圈,配文:家有才女,与有荣焉。”
“他们都很快乐。”
“所以,我也应该快乐。”
“我学会了笑。”
“林晚拿奖,我笑。”
“她签约顶级娱乐公司,成为‘钢琴小天后’,我笑。”
“她开演奏会,家人都去捧场,留我一个人在家,我也笑。”
“张大师说,我的笑容很标准,很‘乖’。”
“他说,我已经‘痊愈’了。”
“他说,我是一个成功的‘作品’。”
“他说……”
“够了!”
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,是林晚。
她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发抖地冲过来,试图捂住我的嘴。
“别说了!曾念念你别说了!你这个疯子!”
她的手指冰冷,带着一股廉价的香水味,触碰到我嘴唇的瞬间,我身体猛地一颤。
催眠师的声音还在徒劳地回响:“醒过来……醒过来……”
我睁开了眼睛。
世界在瞬间恢复了色彩和声音,那些被压抑了三年的,冰冷的、黑暗的、被撕碎的记忆,如决堤的洪水,轰然冲垮了我脑中那座名为“乖巧”的监牢。
我醒了。
但我的脸上,依旧挂着那抹标准而温顺的笑容。
我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林晚,看着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父亲、泪流满面的母亲,还有那个僵在原地,仿佛被抽掉骨头的哥哥。
以及满屋子宾客震惊、鄙夷、怜悯的目光。
我的内心,一片死寂的荒原,毫无波澜。
我被“治”好了。
也彻底被毁了。
我的情感反应系统,在那位“大师”日复一日的言语凌迟下,已经变得迟钝麻木。
林晚见我醒来,仿佛看到了鬼,猛地收回手,跌坐在地。
她涕泪横流,跪着向我爬过来,抓住我的裤脚。
“姐,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那锅汤真的是不小心……我没想过会这样……我只是太嫉妒你了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地忏悔着,哭声撕心裂肺。
若是三年前的我,或许会一脚踹开她,让她滚。
但现在,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然后,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我的父母,我的哥哥,我的姑姑姑父——林晚的父母。
最后,我的目光落回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催眠师身上。
我歪了歪头,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,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,轻声问道:
“下一个,该谁催眠了?”
4.
我的话音落下,整个客厅,死一般的寂静。
如果说刚才我的复述是投入湖心的一块巨石,那么我此刻这句平静的反问,就是引爆了湖底的炸药。
所有人都被我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和话语里的寒意,震得魂飞魄散。
“砰!”
我哥曾颂猛地将手里的最新款手机狠狠砸在地上,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。
他双目赤红,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,低吼道:“炫耀?我他妈在炫耀什么?我是在跟朋友炫耀我妹妹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!我是在炫耀我们一家子都是凶手!”
他冲到我妈面前,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。
“妈!你听到了吗!你都听到了吗!什么叫为她好?我们把她变成了什么样子!”
我妈早已哭得泣不成声,被他一晃,整个人软倒在沙发上,只会反复说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……我只是想让她别那么痛苦……”
“不痛苦?”我爸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他指着我妈,又指向缩在角落里的姑姑和姑父,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。
“你们让她不痛苦的方法,就是找一个骗子来告诉她,她是个废物?就是抢走她最后的东西,去成全另一个小偷?”
“那是我们曾家的天才!我们曾家几代人里唯一的一个天才!被你们……被你们亲手毁了!”
他捂住胸口,脸色瞬间涨成青紫色,呼吸急促起来。
“老曾!”
“爸!”
现场顿时乱作一团,我哥手忙脚乱地去扶我爸,大喊着叫救护车。
宾客们有的帮忙,有的悄悄拿出手机,对着这堪比年度大戏的家庭伦理剧一通猛拍。
我爸被抬上担架的前一秒,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我姑姑一家。
“我告诉你们……这件事……没完……”
而我,从始至终,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。
我看着我爸被送走,看着我妈哭晕过去,看着我哥像个疯子一样砸着家里的东西。
看着林晚的父母,我的姑姑姑父,试图把烂泥一样的女儿扶起来,却被周围宾客的指指点点和鄙夷的目光,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这场精心准备的家庭聚会,成了我们家的审判日。
而我,是那个平静地敲响了审判钟声的人。
当晚,#钢琴小天后林晚 人设崩塌#、#心理大师张默涉嫌精神虐待#的词条,就以爆炸性的速度,冲上了所有社交平台的热搜榜首。
那位“大师”和表妹的丑闻,被在场的宾客们,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互联网。
一夜之间,他们身败名裂。
5.
事情发酵得比想象中更快。
第二天,警方就发布了通告,张默因涉嫌精神虐待、诈骗等多项罪名被立案调查。
据说他被带走时,还在叫嚣着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。
林晚的签约公司第一时间发布解约声明,态度冷硬决绝,要求她赔偿因个人形象崩塌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的,一笔天价违约金。
曾经被众星捧月的“钢琴小天后”,瞬间成了过街老鼠。
我姑姑和姑父带着她来医院找我,彼时我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,安静地削一个苹果。
我爸还在重症监护室,没脱离危险。
我妈守在里面,一夜之间,仿佛老了二十岁。
“念念……”姑姑的声音带着哭腔,小心翼翼地靠近我。
林晚跟在她身后,戴着口罩和帽子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却依旧能看到双眼红肿,狼狈不堪。
我没有抬头,手中的水果刀平稳地转动,一圈又一圈,长长的苹果皮垂落下来,没有断。
这是那三年里,我为了打发无聊时间,练出的唯一“技能”。
“念念,姑姑求求你,你放过晚晚吧。”姑姑说着,就要跪下。
“她知道错了,她真的知道错了。那笔违约金我们家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啊!”
林晚也跟着“扑通”一声跪在我面前,摘下口罩,露出一张被泪水和悔恨交织的脸。
“姐,我错了,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?你让我做什么都行,只要你跟公司说,那些曲子是你自愿送给我的,你原谅我了……”
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苹果皮“啪”地一声,断了。
我抬起头,看着她们。
然后,我笑了。
还是那种温顺的,乖巧的,被精心塑造出来的笑容。
我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。
“姑姑,林晚,你们别这样。快起来。”
“我没有怪你们。”
“妈妈说,家人之间要互相帮助。”
“林晚有需要,我这个做姐姐的,当然要帮她。”
“我很高兴,我的那些不成熟的作品,能帮助她站上舞台。”
“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我的声音很轻,很柔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们的耳朵里,也传入了身后刚刚走出病房的我妈的耳朵里。
我看到我妈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扶着门框才没有倒下。
姑姑和林晚也愣住了。
她们预想过我的咒骂、我的冷漠、我的报复。
却唯独没有想过,我会是这样的反应。
我看着她们呆滞的脸,继续用那种柔软的语调,复述着张大师教我的话。
“妈妈说,她只是想让我别那么痛苦。”
“我知道,你们都是为我好。”
“我不再有梦想,就不会有失望。”
“我很幸福,真的。”
“我应该感恩。”
那句轻飘飘的“感恩”,像一记无形的耳光,狠狠抽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。
林晚的哭声卡在喉咙里,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。
我妈更是捂住嘴,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呜咽。
她们宁愿我像三年前那样,张扬跋扈地指着她们的鼻子痛骂。
也不想看到眼前这个,被抽掉了所有喜怒哀乐,只会微笑着说“感恩”的,行尸走肉。
6.
我爸最终还是抢救了过来,但身体大不如前,需要长期静养。
从医院回到家,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,变得像个冰窖。
我妈开始变着法地讨好我,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。
她收起了家里所有关于林晚的东西,把我的房间重新布置成三年前的模样,甚至买了一架全新的斯坦威三角钢琴,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。
“念念,你看,这是妈妈特意给你挑的。”她拉着我的手,带我到钢琴前,语气里充满了期盼。
“你试试?随便弹点什么都好。”
我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琴键,那曾经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。
现在,它们在我眼里,和一块普通的木头,没有任何区别。
我的手被那锅滚烫的汤毁掉后,虽然经过多次植皮手术,恢复了基本的功能,但神经末梢的损伤是永久性的。
别说弹奏高难度的曲子,就连长时间握笔,都会感到针扎般的刺痛和麻木。
我抬起我那布满疤痕的手,轻轻放在琴键上。
然后,我对着我妈,露出了她最害怕的那个笑容。
“妈妈,我不弹了。”
“张大师说,钢琴是我的心魔,碰了它,我就会变回以前那个不讨人喜的坏孩子。”
“我现在这样很好,我很乖。”
我妈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她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我哥曾颂从楼上下来,看到这一幕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他冲过来,一把将我拉离钢琴。
“不弹了!我们不弹了!”他声音嘶哑,“是哥不好,是哥混蛋!念念,你骂我,你打我,怎么样都行,求你别再这样笑了……”
他抓着我的手,想让我打他。
我顺从地抬起手,却只是轻轻地,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。
“哥,你怎么了?”
“我不痛苦,我很幸福。”
“我应该感恩。”
每一句“感恩”,都像一把钝刀,在他们心上反复切割。
他们开始疯狂地给我砸钱。
我爸把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转到了我的名下,每年分红都是一笔巨款。
我妈每天带我去逛街,最新款的奢侈品包包、高定礼服、珠宝首饰,只要我多看一眼,她就立刻刷卡买下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他们以为,物质能填补我精神上的空洞,能唤醒我沉睡的欲望。
我照单全收。
我妈给我买的爱马仕,我转头就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。
我爸给我的分红,我一分没动。
我哥送我的跑车,我一次都没开过。
他们送来的所有东西,我都登记在册,估算出准确的价格。
然后,我联系了一家致力于培养贫含音乐生的慈善基金会。
7.
在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,我约了基金会的负责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。
我将一份厚厚的清单和一张银行卡推到对方面前。
“这些,是我个人的一些闲置物品和积蓄。”我微笑着说,“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,全部捐赠给基金会,成立一个专项基金,就叫‘新生’。”
负责人看着清单上那些惊人的品牌和数字,又看了看银行卡,震惊得说不出话。
“曾小姐……这……这太贵重了……”
“不贵重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它们在我这里,只是没有生命的物品。但在那些有梦想的孩子手里,它们或许能变成翅D膀。”
我的故事,因为那场失控的家庭聚会,早已传遍了网络。
这次的巨额捐赠,更是让媒体嗅到了爆点的味道。
很快,各大媒体平台都开始报道我的事迹。
报道里,我不再是那个被毁掉的天才,而是一个“涅槃重生的励志偶像”。
一个经历过深渊,受过巨大伤害,却依旧心向光明,用自己的方式延续音乐梦想的“天使”。
我的名气,以前所未有的方式,甚至超过了从前弹钢琴的时候。
而我的家人,他们成了我耀眼光环下,那片最浓重、最无法被饶恕的阴影。
施暴者,帮凶。
这些标签,被网友们死死地贴在他们身上。
我爸气得又一次进了医院。
我妈哭着打电话给我:“念念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把钱捐了,你把东西都卖了,你是在报复我们,是不是?”
电话里,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痛苦。
我拿着手机,走到阳台上,看着楼下花园里盛开的玫瑰。
“妈妈,我没有报复。”
“张大师教过我,拥有的越多,欲望就越多,痛苦也越多。”
“我现在把这些东西都舍弃了,我感觉很轻松,很快乐。”
“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。”
“而且,我只是把它们,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‘爱’,去帮助更多的人。”
“这也是您一直教我的,不是吗?要做一个善良的人。”
电话那头,传来我妈崩溃的哭声。
我哥抢过电话,声音里满是哀求。
“念念,回家吧,我们回家好好谈谈,行吗?”
“我们错了,我们真的错了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,你告诉我们,我们都给你。我们再也不逼你了。”
我看着天边的晚霞,轻声说:
“哥,我现在拥有的,已经够多了。”
“我很满足。”
“我很感恩。”
说完,我挂断了电话。
他们想尽办法修复关系,可每一次的示好,都只会被我用最“乖巧”的方式,原封不动地挡回去。
让他们永远活在,亲手将我推入地狱,又眼睁睁看着我在地狱里“涅槃”的,无尽煎熬之中。
8
他们并没有放弃。
或许是出于愧疚,或许是出于维护家族摇摇欲坠的声誉,他们开始用一种更迂回的方式,试图“弥补”。
我成立“新生”专项基金后,我爸的公司立刻宣布,将每年利润的百分之一,固定注入这个基金。
我哥利用他的人脉,为基金会拉来了数笔巨额赞助。
我妈则辞掉了所有闲职,全身心投入到基金会的日常运营中,成了一名不拿薪水的志愿者。
他们以为这样,就能一点点渗透回我的世界,用“共同的事业”来重新捆绑我们之间的关系。
媒体将我们一家的行为,解读为“破镜重重圆”的温情戏码。
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每一次和我共同出现在公开场合,面对镜头时,我脸上那抹温顺而疏离的笑容,对他们而言是怎样的凌迟。
我从不拒绝他们的“帮助”。
我爸的公司捐款,我以基金会创始人的名义,公开致谢。
我哥拉来赞助,我同样会发文感谢他的鼎力支持。
我妈在基金会忙前忙后,我会当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面,夸她“善良能干”。
我表现得像一个真正大度、已经彻底放下过去的人。
可越是这样,他们眼中的痛苦就越浓。
因为他们知道,我接受的不是他们的弥补,而是他们的“赎罪券”。
我用他们给的钱,为基金会租下了市中心最好的写字楼,成立了我的个人工作室。
专门为那些被埋没的、有天赋却无门路的音乐天才,提供庇护和支持。
我为他们提供最好的老师,最好的乐器,为他们联系最好的演出机会,为他们扫平一切后顾之忧。
我虽然再也无法弹琴,但我成了那个,为无数双手插上翅膀的人。
工作室开业那天,来了很多媒体。
我妈作为“家属代表”,被邀请上台发言。
她精心打扮过,但依旧掩不住憔悴。
她拿着话筒,看着台下的我,声音哽咽。
“念念……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有主见,有毅力……她能有今天的成就,我……我为她骄傲。”
她想说很多,想说对不起,想说她爱我。
但在无数闪光灯下,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因为她知道,任何辩解和忏悔,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。
轮到我发言时,我走上台,接过她手里的话筒。
我对着镜头,微笑着说:
“是的,我很感谢我的家人。”
“没有他们,就没有今天的我。”
“没有他们,我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钢琴家,而不是现在,可以帮助这么多人实现梦想的,曾念念。”
我的话,滴水不漏,充满了正能量。
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。
而在我身旁,我妈的身体,已经摇摇欲坠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哀求,仿佛在说:求你,别再说了。
我却转过身,给了她一个拥抱。
在她耳边,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,轻声说:
“妈妈,你看,我现在多好。”
“这不就是,你们当初最想要的那个‘乖女儿’吗?”
9
工作室步入正轨后,我挖掘的第一个天才,是一个叫周屿的少年。
他在地下通道拉小提琴,衣衫褴褛,神情桀骜,但琴声里有一种能撕裂人灵魂的力量。
像极了三年前,那个还没有被“治愈”的我。
我把他带回工作室,给了他最好的资源。
起初,他浑身是刺,不相信任何人。
我也不逼他。
我只是每天给他送饭,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练琴,在他遇到瓶颈时,用我残存的乐理知识,为他指出一两个方向。
我的手废了,但我的耳朵和大脑,还记得所有关于音乐的一切。
有一天,他练得烦躁,把琴弓狠狠摔在地上。
“我不练了!这首曲子根本拉不出来!”
我走过去,捡起琴弓,用纸巾擦干净。
“那就换一首。”我说。
“换什么?那些陈词滥调我不想拉!”他暴躁地吼道。
我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
“我这里,有一些从没发表过的曲子。”
“或许,你可以试试。”
我从保险柜里,拿出了一个陈旧的U盘。
里面,是我那三年里,所有被张默偷走,又被我凭着记忆,一点点重新记录下来的曲谱。
那些我的《新生》,我的《星尘》,我的血和泪。
周屿狐疑地接过U盘,插入电脑。
当第一个音符通过他手中的小提琴流淌出来时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,充满了破碎、挣扎、却又向往光明的旋律。
他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我。
“这……这是谁写的?”
“一个故人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从那天起,周屿变了。
他不再暴躁,不再抵触,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,都投入到这些曲子里。
他用他的小提琴,将我那些沉默的音符,重新赋予了生命。
一年后,我带着周屿,远赴维也纳,参加全球最顶级的古典音乐大赛。
我哥曾颂,非要跟来,说是“照顾我”。
我知道,他只是不放心。
决赛那天,周屿演奏的,是我的《新生》。
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,金色大厅里,掌声雷动,经久不息。
毫无悬念,周屿拿下了金奖。
站在辉煌的领奖台上,聚光灯下,那个曾经的叛逆少年,泪流满面。
他举着奖杯,对着台下,对着全世界的镜头,用不太流利的英语,大声说道:
“这个奖,不属于我。”
“它属于我的老师,曾念念女士。”
“是她,给了我第二次生命。是她,写出了这些伟大的曲子。”
“她才是真正的天才!”
“感谢曾老师,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光。”
全场的镜头,瞬间转向了坐在第一排的我。
我站起身,对着舞台上的周屿,对着所有观众,露出了我那招牌式的,温顺而完美的笑容。
我身旁,我哥曾颂,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在无尽的荣光和无尽的悔恨中,捂着脸,痛哭失声。
他终于明白。
他们毁掉的,根本不是一个钢琴家。
而是一个时代。
10
从维也纳回来,我成了真正的传奇。
“点石成金的音乐教母”、“被折断翅膀却庇护了整个森林的天使”……媒体把所有赞美的词汇都堆砌在我身上。
周屿的成功,只是一个开始。
我的工作室,成了所有怀才不遇的音乐人的圣地。
我培养出的冠军,一个接一个地站上了世界之巅。
小提琴,大提琴,古典吉他……
他们演奏的,大多是我的曲子。
每一首曲子的背后,都是我那三年地狱般的回忆。
每一次的颁奖典礼,他们都会含泪致谢:“感谢曾老师,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光。”
而我的家人,则成了这些盛大典礼上,最尴尬的背景板。
他们会盛装出席,坐在最显眼的位置,试图向外界展示家庭的和睦。
但每一次,当我的学生在台上感谢我,当镜头扫过他们时,他们脸上那混杂着骄傲、心碎和无尽悔恨的表情,都像是一场公开处刑。
他们想弥补。
我爸的公司,成了我工作室最大的投资方。
我妈,成了我最尽职的“生活助理”,每天煲汤送到工作室,嘘寒问暖。
我哥,则成了我的“专职司机兼保镖”,寸步不离。
我从不拒绝。
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们的一切。
然后,用最平静的方式,提醒他们,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。
一次家庭晚宴上,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我以前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
“念念,多吃点,你看你都瘦了。”
我微笑着吃下,然后放下筷子。
“谢谢妈妈。”
“不过,我现在更喜欢吃糖。”
“张大师说,吃糖会让人快乐。”
一瞬间,整个饭桌的气氛降到冰点。
我爸刚端起酒杯的手,停在半空。
我哥的脸,瞬间没了血色。
我妈的眼泪,又一次掉了下来。
我看着他们痛苦的表情,内心依旧毫无波澜。
我只是,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一个由他们亲手造成的事实。
林晚后来怎么样了,我没再关注过。
听说她家变卖了所有家产,才勉强还清一部分违约金,一家人搬去了不知名的三线小城,过得潦倒不堪。
姑姑给我打过几次电话,哭着求我,说林晚已经得了抑郁症,几次三番想要自杀。
她说:“念念,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,可她毕竟是你妹妹啊,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!”
我听完,只是平静地回答:
“姑姑,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。”
“或许,你可以为她请一位心理医生。”
“一定要找个好点的,专业的。”
“毕竟,心理健康,真的很重要。”
说完,我挂了电话,拉黑了她的号码。
我不是圣母。
我的善良,早在三年前那锅滚烫的汤里,被煮沸、蒸发,消失殆尽了。
11
时间又过去两年。
我的工作室已经成了古典音乐界的黄埔军校。
从我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,都成了各自领域的翘楚。
“曾家军”这个名号,响彻国际。
而我,那个再也无法触碰琴键的曾念念,却成了这个时代,无人能及的音乐符号。
我爸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好了很多,但他再也不管公司的事了,每天唯一的乐趣,就是收集所有关于我和我学生的报道,做成一本本厚厚的剪报。
我妈的头发全白了,她不再试图用物质弥补我,只是沉默地,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,照顾我的饮食起居。
我哥变得沉默寡言,他戒了烟,戒了酒,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打理家族生意和我的基金会上。
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“赎罪”。
他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。
直到那天,我接到了一个来自监狱的电话。
是张默。
他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,获得了减刑,即将出狱。
他在电话里,声音嘶哑而疯狂。
“曾念念,我的好作品,你想不到吧,我快要出来了。”
“这几年,我在里面,可一直‘想’着你呢。”
“你等着,我出去后,会亲自来‘看’你的。”
他的话语里,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和怨毒。
挂掉电话,我沉默了很久。
我哥第一个发现我的不对劲。
“念念,怎么了?谁的电话?”
我抬头看着他,脸上第一次,没有了那抹温顺的笑容。
我的眼神很冷,冷得让他打了个寒颤。
“曾颂,”我叫了他的全名,“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!什么事都行!”他立刻紧张起来。
“我要张默,永远消失。”
我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,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我哥愣住了。
他看着我,仿佛第一次认识我。
他或许以为,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攻击性的,被供奉在神坛上的“天使”。
他忘了,天使,也曾手持利刃。
“念念……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我的意思就是,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。用任何方式,合法的,或者不合法的。”我平静地看着他,“你做得到吗?”
这是三年来,我第一次,向他们提出“要求”。
一个,充满了黑暗和暴力的要求。
我看到我哥的眼神里,先是震惊,然后是挣扎,最后,被一种近乎狂喜的决绝所取代。
他终于等到了。
等到一个可以为我“做点什么”的机会。
哪怕是,弄脏他的手。
他重重地点头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。
“好。”
“交给我。”
“我保证,你再也见不到他。”
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重新靠回沙发上。
我的情感系统,似乎有了一丝松动。
那不是快乐,也不是解脱。
而是一种,掌控一切的,冰冷的快感。
原来,把别人拖入地狱的感觉,是这样的。
12
张默出狱那天,人间蒸发了。
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警方没有接到任何报案,他的家人似乎也并不关心他的死活。
他就那样,像一滴水融入大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我哥回来后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温水。
他的手上,有一道不显眼的新划痕。
我也没有问。
我们之间,有了一种新的,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从那天起,我脸上的笑容,似乎有了一些变化。
不再是那种标准化的,毫无灵魂的弧度。
偶尔,我会对我妈煲的汤,说一句“好喝”。
偶尔,我会在我爸给我看剪报时,指出其中一篇报道的错误。
偶尔,我会在我哥开车时,提醒他“开慢点”。
这些微小的,正常的互动,对我家人来说,不亚于天降甘霖。
他们欣喜若狂。
他们以为,我在“变好”。
以为那个曾经的曾念念,正在一点点回来。
他们开始更加卖力地对我好,整个家里的气氛,都变得前所未有的“温馨”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什么都没有变。
我只是换了一种,让他们更舒服的方式,继续我的惩罚。
我给了他们希望。
又让他们永远活在,害怕希望再次破灭的恐惧之中。
我用他们给我的钱,买下了城郊的一栋庄园,改造成了全世界最好的音乐疗养院。
专门收治那些,像曾经的我一样,因意外或疾病,而中断音乐生涯的人。
我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康复治疗,和最顶尖的心理疏导。
我亲自面试每一位心理医生,确保他们专业、善良,充满同理心。
开业典礼上,我站在台上,身后,是我的父母,我的哥哥。
他们看着我,眼中充满了泪水和骄傲。
我对着台下无数的镜头,缓缓开口。
“三年前,我失去了一切。”
“我的家人,为了让我走出痛苦,曾为我请过一位心理‘大师’。”
“那位大师教会了我很多。”
“他教会我,如何‘学乖’,如何‘感恩’。”
“他让我明白,当一个人被推入深渊时,周围的人,要么是推手,要么是看客。”
“而今天,我站在这里,想成为第三种人。”
“那个,在深渊边,为你递上绳索的人。”
“我或许再也无法演奏出乐章。”
“但我希望,我能成为那个,帮助你们,重新谱写人生的,第一个音符。”
我的演讲结束,台下掌声雷动。
闪光灯中,我回过头,看着我身后的家人们。
他们脸上的笑容,僵硬而痛苦。
他们知道,我说的每一个字,都是在提醒他们,他们的罪。
我对着他们,露出了一个灿烂的,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看。
我把你们给我的地狱,建成了别人的天堂。
而你们,将永远被困在我亲手为你们打造的,这座名为“亲情”的炼狱里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直到死亡,将我们分开。
不。
或许,即便是死亡,也无法让你们解脱。